“人家自愿捐献骨灰,外人有什么理由阻挡呢?”7月10日下午,小心翼翼拿出用粉色新衣层层包裹的骨灰盒的舒勇,告诉《青年周末》记者,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三天,他就打算征集死难者的骨灰做“生命之花”的雕塑。
骨灰收集以前,网友竞相责骂舒勇“冷血,炒作”;6月23日,他拿到双胞胎姐妹——都江堰聚源中学初三学生琦琦佳佳父母捐献的部分
骨灰之后,很多网友开始支持他,双胞胎的父母也决定把所有的骨灰捐献出来,用来制作这朵象征希望和纪念的“生命之花”。
但是,7月8日,当孩子的父母准备坐飞机来北京送剩下的骨灰时遭到阻挠,没能登上来京飞机。
《生命之花》
收集死难者的骨灰,让死难者家属自愿捐出死难者的骨灰,将骨灰融入瓷泥,做成一朵多彩美丽的花,然后烧制成骨瓷,因为骨瓷的质量很好,不会损坏;尔后再把骨瓷的“生命之花”融入一个透明的水晶柱中,形成永久保护。然后收集灾区的残砖瓦砾,将它们磨成灰,重新烧制成砖,用这些砖建成雕塑的基座,将死难者的名字铭刻在雕塑的基座。作品完成后将它捐献给国家历史博物馆或者汶川大地震纪念馆。
——舒勇
打着横幅征集骨灰被鄙视
青年周末:你不觉得在大家忙于灾后重建,心灵备受创伤的时候,你却去灾区收集骨灰搞艺术创作,太不合时宜了吗?
舒勇:当我把“生命之花”的构想在博客公布之初,人们几乎一边倒地骂我冷血、炒作。一开始,我们一行三人打着征集骨灰的横幅前往灾区,甚至作好了被人打死的思想准备。那个时候,所到之处虽然没有遭人打,但人们都表现得非常厌恶,纷纷躲避,对我们指指点点,报以鄙夷或愤怒的目光。
我甚至还听到身边的人嘟哝着:“征集骨灰?这些人简直是在犯罪!”一些家属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法分子,收集死者骨灰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差点就报警。
后来,我们委托志愿者来帮我做这件事,一开始,他们以为我就是要做个普通的雕塑来纪念大地震,很愿意帮忙。知道我是要用骨灰来做时,一些志愿者怎么也无法理解:“你们的做法让人很反感!”将近一个星期,我们到了成都、北川、都江堰等地,除了家属、志愿者的冷眼和责难,一无所获。
青年周末: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舒勇:我的四川之行,也是自我教育的过程,刚开始去的时候,就是带着很大的目的去的,以为自己只要收集到骨灰,把那朵在风雨中傲然开放的生命之花早日塑造出,人们肯定能够从中体会到我的真诚,体会到它的力量。但到现场,才发现面对这样的灾难的时候,其实这种目的是很狭隘的,艺术很没有力量,感觉到一瞬间自己没有力量了。
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像个恶棍,无法抬起头。
我开始自责和怀疑,是否真的有必要这样做?在那么多因灾难死去的生命面前,所谓艺术是多么地苍白无力。于是,我打算放弃这个构想,开始购买一些物资,三个人自发地去受灾群众家里慰问。送钱,送救灾物资,虽然不多,但感觉自己至少是尽力为他们做了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让生者看到希望是最好的心灵重建
青年周末:你自己也觉得做“生命之花”不是实在的事情了?
舒勇:在真正深入接触受灾群众之前,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但我们把物资和不多的钱财送到灾区群众家里的时候,很多人其实是拒绝的,他们让我们把慰问送到受灾更严重的地方和人家。多数人并不觉得自己是受灾最严重的。
在都江堰一个超市买东西的时候,一个搬运工怎么也不肯接受我们送给他的东西——其实,他的母亲等亲人在这次地震中也遇难了。他把我们带到了一对双胞胎都在大地震死去的赵德琴家。
赵德琴是个命运非常坎坷的女人,年少的时候被拐卖到江浙一带。结婚生子之后,好不容易把一对聪明伶俐的双胞胎女儿琦琦佳佳带到15岁,在聚源中学就读的孩子又双双遇难。但赵德琴也不接受我们给的东西,她说北川、映秀的人更艰难,更需要帮助。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6月22日下午,我走进赵德琴尚可住但也被地震破坏严重的家里时,除了她和丈夫裘樟荣,她的邻居——孩子同样也在聚源中学遇难的几个妈妈也来了。一个下午,她们都在对着我们哭诉孩子们的可爱、聪明和美好。
青年周末:这种丧子之痛是不是更让你感觉到自己提出用死难者骨灰做雕塑的残忍?
舒勇:那个时候,我感受更多的是他们的绝望。
有一个彭兰大姐。她一边向我们哭着回忆她死去的、正在读初二的小女儿夏雪玲的聪明、可爱,一边还向我们抱怨正在读高三的大女儿的不聪明不漂亮。她还给我看了大女儿发的一条短信“妈妈,你要吃好喝好”,越发抱怨大女儿的“蠢”。
我听到这些,觉得她其实是因为看不到希望,才会这样去消极地对比。而且如果她这么永远比较下去的话,会越比越绝望。
于是,我就和彭大姐说,她的大女儿其实是个有大智慧的女孩子,让你吃好、喝好这是对的,因为你现在就必须要吃好喝好,这才是真正的关心呢。后来,我专程去她家看大女儿的画。本来只是想鼓励一下而已,一看,画得真不错,颜色构图都非常有想法,我以一张两百的价钱买了孩子几张画。我告诉彭兰,孩子很有才气,千万不要把这么好的一个苗子耽误了。大女儿还活着,这是希望。
对于灾区人们心灵、精神上的重建,给他们从头再来的勇气和希望同样是非常重要的,有时候,甚至比其他重建更迫切更需要重视。我又想到了自己那朵象征着希望的“生命之花”。让生者看到希望,是最好的心灵重建。
同意捐骨灰的妈妈们要请我们喝五粮液
青年周末:他们看不到希望,一朵“生命之花”的雕塑就可以让她们看到希望吗?
舒勇:和妈妈们接触,我们只是任由她们哭,听她们哭着倾诉。在这几个小时之后,和我一块去的白涌悄悄地去帮赵德琴家买了电风扇,还说他让刚出生的女儿认赵德琴当干妈,区志航则要认死去的琦琦和佳佳为干女儿。我就提出,要帮赵德琴夫妇解决今后就业的问题,帮他们在北京开四川特产的店铺。
就在说这些的时候,我感觉他们一直悲伤的情绪释然了,他们原本暗淡的眼睛里又开始泛起希望的火花。当天下午,他们居然笑了,他们告诉我们,这是他们这么久以来头一次笑。
吃晚饭的时候,她们几个人执意要凑900元钱请我们三人吃饭、喝五粮液!作为艺术家,要固化这种希望之光,塑造象征希望的“生命之花”是我这个时候唯一能想到的。
青年周末:你怎么表达,才不会伤害到好不容易给他们树立的希望?
舒勇:我并没有刻意向她们说什么,就是在相互交流中,像她们向我倾诉那样,把我的构想简单地说了出来。花做多大,做成什么样子我甚至都没有什么概念。
没想到,我一说,她们就非常赞同,彭兰甚至当即表示,要把夏雪玲所有的骨灰都捐献给我做一朵“生命之花”。她说把女儿的骨灰做成一朵美丽的花,可以让女儿的美丽长久保存。后来我认为琦琦佳佳双胞胎姐妹的骨灰更有代表性,更能让人由此感叹生命的脆弱和美好,警醒人们珍惜生命,就决定就只用她们的骨灰,彭大姐还一直很遗憾。不仅是她,其他的李大姐,吴老太太都愿意把自己孩子的骨灰捐出来。
赵德琴带我去拿骨灰的时候,她对琦琦佳佳的骨灰盒说,给她们找了最好的归宿。听到这句话,我们几个人当时就掉下了眼泪。
赵德琴告诉我,琦琦佳佳喜欢绘画,在姐俩买的绘画书中,她看到过我的作品,她还在电视上看到过我本人。把孩子的骨灰交给我去创作,她很放心。
中国文化以前不太尊重普通人的生死
青年周末:你们的想法太前卫了,很多灾区的老百姓在情感上无法接受?
舒勇:虽然在现实中,我接触的灾区群众并不是特别多,前后估计也只和十个左右的灾区老百姓详细说起“生命之花”的构想。只要仔细听了我的构想的人,都非常支持,都愿意把自己亲人的骨灰捐献给我,有些人甚至因为没能捐献上而感觉难过。现在,其实你去我的博客上看,很多人已经开始留言支持我们了。
青年周末:这毕竟和我们传统的死者为尊,让死者安息,不去打扰他们的观念有很大出入?
舒勇:怎么叫打扰?我们中国的传统风俗喜欢风光大葬,人死了之后敲锣打鼓,这叫不叫打扰?不叫,这在我们的传统中是一种仪式,之后才会让死者入土为安。
现在,我把她们的骨灰变成一朵美丽的花,这其实也是一种仪式,当这个仪式一做完之后我会用水晶把它装起来。我让它以美丽的姿态在一个很被尊重的一个空间里存放,这难道不比把死者的骨灰放进冰冷的骨灰盒,存放在让人心生恐惧的公墓等地方,一年到头也不怎么去祭奠几次,显得更尊重死者?
青年周末:但你一个陌生人动人家的骨灰,感觉还是很怪异?
舒勇:这的确也让我现在压力很大。创作机会只有一次,只许成功不能失败,也绝对不能糟蹋了任何一粒骨灰。而人家也正是看到我对他们孩子的足够尊重和慎重,才会那么信任我。
中国文化以前不太注重普通个体的生死。尤其在大地震这样的大灾难中,死伤数目巨大,有很多死者根本无法得到足够的尊重。很多人甚至连尸体都没人去找,更别说骨灰。如果能够收集到他们的骨灰,做成美丽的花朵雕塑,不但可以升华生命的美丽和尊严,而且还可以方便地缅怀和纪念。另外,作为一个一直提倡环保的人,我认为这种方式也会成为一种很环保的殡葬形式。
青年周末:在这个过程中,好像更多的是一种艺术的尊重而非生命的尊重吧?
舒勇:对艺术的尊重难道不就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吗?艺术从来都是为生命更美好而存在的。在国外,把亲人的骨灰炼制成钻石是对亲人最好的一种缅怀。在我们的传统中,也有拿死去亲人的骨头做项链的习惯。
邓小平要求死后把他骨灰洒向大海,还有人要把自己的遗体捐献给科研单位,捐献给他人……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方式来对待死亡。
琦琦佳佳的骨灰,最后做成生命之花,生命以艺术化的形式再生,她们的父母和我就是想以此提醒人们记住在这次大地震中每个逝去的最普通的生命都是最珍贵的,值得哀悼,值得纪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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